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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年后,他把网戒中心的经历做成了游戏

时间: 2023-08-22 16:55:40 来源: 腾讯网

十四年后,他把网戒中心的经历做成了游戏

2023年夏季,趁着留学的保险还没过期,张孟泰修了趟牙,等待人生走入下个阶段。他从美国一所大学博士毕业,专业是电子艺术。过去的三年里,他反复咀嚼十多年前的一桩痛苦经历,并用VR游戏的形式将它呈现出来。

2007年,还是初中生的张孟泰,被父母送进了北京的一所网戒中心。在那幢苏联建筑样式的小楼里,他们被按楼层进行“改造”。刚来到网戒基地,“网瘾者”张孟泰被安置在三楼,那是新来者的第一站。等到确认情绪稳定、不会惹事,则向人数最多的二楼转移。一楼是治疗室和办公室。一个月后,他被允许从那里离开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2007年,父母瞒着张孟泰,开车把他带去了一所网戒中心。在VR游戏的开头,张孟泰还原了这一幕。 (受访者供图/图)

VR游戏一开头,一辆车载着张孟泰驶向悬崖。随后,网戒中心的内景沿着一道长长的走廊展开。在不同的房间里,他放下日记,供玩家取读。日记中写道:“我觉得事情不对,试图逃跑,结果被五个穿迷彩服的人抓住,抬了进去。”

许多年来,舆论场对网瘾的态度暧昧而驳杂。2017年,临沂市网络成瘾戒治中心主任曾遭大规模抨击。2018年,世界卫生组织则将“游戏障碍”认定为一种精神障碍,一度引发争议。

2021年,张孟泰把这段经历改编成了VR游戏、短片《诊断》,同年11月在阿姆斯特丹国际电影节首映。2023年,该片获香港独立短片与录像比赛(ifva)VR特别奖的荣誉提名奖。

制作过程中,他不断回顾那段经历对他施加的影响。以下内容根据南方周末记者对张孟泰的两次采访整理而成:

“在基地,暴力就是一切”

做这个游戏之前,我先写了一个回忆录,一个总体线性的回忆,就是从进去大概发生了什么事,按照顺序写到我出去。(制作游戏时)从回忆录之中摘出桥段、故事,把它们串在一起。

那里面的情况跟其他的网戒中心挺像,打人、监禁。大部分人是被家里人送过去的,除了网瘾之外,还有很多别的原因,难以管教、不听话、早恋、不愿意上学。跟他们聊起打游戏,那些学员会说觉得现实不好,虚拟世界比较好。因为现实中有创伤性经历,所以依靠游戏来逃避现实中解决不了的事情。

被送到那个地方的孩子,大多家庭关系很紧张,家长带着一点放弃这个孩子的意思,希望有一个中介机构,把孩子丢给它,给一笔钱,让它把孩子修好,孩子跟个机器人似的。

有一个胖胖的人,特别奇怪,他一直在三楼的水房照镜子,一直跟镜子里说“我真帅”。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后来慢慢了解到,他好像是自闭,不是天生的,是因为生下来脑袋上长了一个胎记,头顶上长不出头发,在学校里被人欺负。他就自闭了,在水房成天照着镜子对自己说你真帅。

还有一个小男生,大概十五六岁,我不记得他是什么原因被送进来,但是基地的教官一直指责他是个“娘娘腔”。他人挺好的,挺开朗,老跟我聊天。一个十岁的小孩,因为在学校里学蜡笔小新脱裤子,也被他妈送到了这里。

和别的网戒中心不太一样,这个基地会要求家长也加入治疗的队列,希望他们陪同,大部分家长是不愿意来的,都说有工作,因为他们得赚钱。这个基地的费用不便宜,2007年一个月要1万块钱,非常昂贵。你想一个家长能负担起这个价格,起码是个中产阶级,肯定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工作来陪床。

一个人去了以后,不听话,有肢体对抗,就会被送到一个所谓的“森田治疗室”里。就是一个小房间,什么都没有,可能有个床垫,等于关禁闭,不会有人跟你说话,除了送饭的。要求你写日记,写心路历程。

另一种是医生安排的,他觉得校正一个人的思维不单纯只是从肉体上进行管理,还需要人们反思,有点类似面壁思过的劲。

生活是军事化管理,早晨6点多起床,跑到楼下列队训练,回来整理内务,跑去吃饭。然后是上午的早课,早课分为两部分,要么是由心理医生给大家讲你为什么不开心,给你灌一点鸡汤,比如让大家手拉手围成一个圈,互相说一些鼓励对方的话。

网戒中心实行军事化管理,每天早晨6点半开始列队训练。 (受访者供图/图)

下午又来,要么是上心理学的课,要么是接着列队训练。吃完晚饭,有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。晚上要么组织娱乐活动,比如看个电影或者大家唱歌,要么解散。

非常悲哀的一点是,各种法律,白纸黑字写在那里,但是在基地这个地方,暴力就是一切。那些年纪比我大一些的,二十多岁左右的人更愤愤不平,因为都是成年人了,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,我有人身自由。他们会在大课上跟心理医生吵架,来来回回挖苦他们。不过心理医生说话也特别狠,他说即便这个孩子年满18周岁了,家长还是有绝对的控制权。

我查过,家长有控制权的前提是,孩子有严重的精神疾病,他没办法生活自理,所以家长得负责任。不过我们没有办法反驳他,我们还能怎么着呢。骂他吗?骂他也没有用,不解决问题。

刚去的人几乎都挺精神崩溃的,很多人死的心都有。时间一过,大家熟一点,就非常无奈,就会说一些沮丧的话,比如来都来了,能怎么办呢,反正你也出不去,想那么多干啥?开始说丧气话,但是大家还都嘻嘻哈哈,就是苦中作乐吧。

“更努力地装成他们眼中的正常人”

我印象中,白天几乎所有的门都得开着,教官想知道我们在里面干什么,在那种环境下不能有隐私。

每隔一段时间,有人会推个车,上面装一些药,拿给我们吃。一般医生会推到走廊里,在走廊里面叫人,那些人排着队去取。医生会让你张嘴,让你把药吃了,把嘴张开,打开手电,让你把舌头抬起来,张嘴晃一晃,这样才算结束,要检查一下到底吃了没有。

吃完药大家到厕所抠嗓子眼吐出来。所以VR游戏里面有一个小孩的角色说:不要吃这些药,赶紧吐了,影响人的性能力。我没有抠过,我把它吞下去了。

二层人比较多,有很多小圈子,很多人住了三四个月,就像是监狱里的“老油条”“老大哥”,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阶级。我去二层以后,一直在躲着他们。因为基地已经有这么一个老大哥教官,还有一个老大哥心理医生,我不想再整一个老大哥出来,给他端茶送水。

二层还有一些人会变成教官的眼线,甚至心理医生的眼线。有些人被送进去的原因可能是青少年吸烟,所以这里面理论上是不能吸烟的,但是他们却能搞到香烟。我不抽烟,但是我帮他们藏过。

有一天晚上,他们给我们放了电影。一开始看的叫《魔鬼骑士》,是美国1990年代的一个恐怖片。没想到电影开始几分钟左右,忽然出现了一个上半身裸露的女的,教官立刻就关掉了,给大家道歉,当着大家面抽自己脸,也不说话,他就这样沉默了一两分钟,说我们换个片子看吧,然后给我们播了《导火线》。我非常惊讶,网戒中心经常指责游戏暴力,教坏青少年,第二个片子《导火线》却异常地暴力,比很多电子游戏都暴力。

我对这个片子印象很深。一边播,有些学员挺激动,说打得好,就开始拿身边的人学习甄子丹那种摔人的方式。说实在的,他们给人看了这样的片子,传播暴力的速度可比电子游戏传播快不知道多少。

我在里面两个星期的时候有一个机会可以出去,当时基地搞亲子见面会,那是我的一个机会,我终于可以见到家长,跟他们哭诉,让他们赶紧把我弄走。我确实也这么做了。

但是我跟家长说的话似乎让在场的心理医生听到了。想出去这个事情不能表露出来,你不能给心理医生说我迫不及待地想出去,心理医生就会觉得你没有准备好,没有敞开心扉接受。那个心理医生就叫来一个跟我关系还不错的教官说,孟泰,楼上有一个人要给你东西。我跟家长说,我上去看一下。我家长还告诉我说,收拾东西,准备走了。当时我还挺高兴的,没有想到上楼以后,我就被锁在楼上了。

心理医生亲自跟我家长交涉,家长就走了。这个事之后,我沉闷了大概三四天,没想到一开始被骗过来,中间又被骗了一次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变得更努力地演戏,更努力地装成他们眼中的正常人,也同时更减少跟基地其他人的交流。

住够一个月的时候,他们给我进行了一次谈话,问我想不想出来。我就跟他说了一堆套话,这个套话是上那些所谓的心理课堂,学到的心灵鸡汤。就像是应付考试一样,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背。未来非常美好,充满阳光,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归社会,努力学习,父母把我养这么大不容易,我要好好回报他们。就说这些话,自己都不信。

在网戒中心,会有心理医生给学员上课,讲述网络成瘾的危害。时隔多年,张孟泰已经记不清大家的脸。 (受访者供图/图)

那次谈话之后没过两天我就被放出来了。我长舒了一口气,总算可以走了。但是同时心里又有点复杂,因为眼下的燃眉之急算是解决了,被放出来了,但是生活中其他的问题其实是没有解决的。我家里有很多复杂的事情,复杂的家庭矛盾,没办法好好解决,常年的争吵。要说激烈程度、心理压抑难受的感觉,不亚于在基地里面。

出来面对父母,感情很复杂,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太喜欢他们。我变得有点两极化。平时好好的,客客气气的,但是突然之间说到某一个点的时候,我可能会突然爆发,压制不住愤怒。

作为被害人,我不敢把这件事讲出来

2018年我看到WHO的新闻,游戏成瘾被他们的手册认证为是一种疾病,我非常震惊,因为以我的经历来看,这非常不切实际、很扯淡。

2020年,我和合作者、作曲人Lemon Guo一起申请了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的钱,同时又申请了纽约本地政府的艺术基金。拿了这两个来源之后,招了团队,又拉进来大概两三个人,去开发这个游戏。

这段经历,对我来说是过去发生的事情,难就难在要不要把这个事说出来。几年前不想说这个事情,会觉得丢脸,被说成是精神病。即便这些机构不人道,我作为一个被害的人都不敢把这个事情讲出来。

今天要讲这个事情,要解释很多,每次讲起来这个话题,总会多多少少涉及个人层面。我是不是自我控制能力低下?为什么别人都是正常的,好好学习,而我当时就不是那样?是不是我自己有什么毛病?

Lemon Guo说,他很惊讶,真的碰见了身边活生生的一个人居然经历过这种事。他在学音乐之前学过两年心理学,以他的经验来看,他觉得很多在心理学之中的说法和研究其实存在挺大的争议和不足。

他后来参与更多,会觉得这个事情挺复杂的。当时我们查到了戈德堡(美国精神病学家Ivan Goldberg)这个人。国内经常把他说成是提出“网瘾”概念的第一人。他是提过,但他说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“网瘾”相关的研讨会,因为他觉得“网瘾”这个概念,是人在生活中碰到了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,有了一些负面情绪,这可能只是一个不好的宣泄出口。

对于解决网瘾,这些专家究竟要像戈德堡说的那样,要去解决这些人生活中没办法解决、消化的问题,像是压力、遭排挤等等之类,还是要解决表面问题,就是他们过度使用网络,过度使用电脑?

我找了一些人给游戏里的角色配音,我虽然记不清楚他们的相貌,不过我对他们的口音有印象。

在游戏里,我爸(的角色)是没有说话的,我妈是她自己配音的。我花了一点时间跟她讲这个事情,她有点愧疚,我也能理解她。当时家里的情况确实挺乱的,她单位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的,回来以后处理婆媳之间的关系,以及和我爸之间的关系,她非常疲劳,精神状况非常不好,成天忙得昏天黑地。她觉得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决定。

VR游戏里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。一方面我真记不清楚他们到底长什么样。另一方面是,我们被抓进去的这些人,在里面被理所应当地认为应该是没有脸的,没有个性的,你不能是你自己,你得属于那个特殊的“集体”,里面没有自己。

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

责编 李慕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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